裕州地处大周版图极东,正值芒种时节,即便入了夜仍教人深感肺腑燥热,重重湿黏沉重的空气压下来,连吐息都吹不散浓稠的热浪。
今儿是碾场的日子,小桐村的村民们结束了一日的劳作,从地里三五成群地结伴归家。
今年老天开眼,收成极好,人人面上都洋溢着喜色,有说有笑,浑然忘却了难捱的暑热。
唯独岑淮酬无人作伴。
他默不作声地沿着小桐河边走,与人群愈来愈远。
村民们不搭理这个怪脾气的残耳少年,瞥他几眼便与之背道而驰。
——
却说岑淮酬原也不是小桐村人,他养父是村里唯一的郎中,很是受人尊敬,上山采药时在猎人布下的陷阱里发现了襁褓里的岑淮酬。
捕兽夹死死咬住了小婴儿的右耳,血浸透了襁褓边缘又干涸成殷红,若非岑郎中妙手回春,怕是难以捡回一条命。
人人都道岑郎中菩萨心肠,这对半路父子也算缘分匪浅。
然岑淮酬十三岁那年,拿割麦子的镰刀亲手斩了岑郎中的项上人头。
彼时隔壁王婶受了风寒来瞧病,正撞见岑淮酬手起刀落,而后鲜血喷涌而出,吓得王婶当即尖叫一声,昏厥过去。
小桐村民风淳朴,何曾出过这样惊世骇俗之举,当即便有人去请了村长来要抓岑淮酬见官,可岑淮酬平日虽孤僻,却从未作恶,有好心的阿婆便询问他是否有苦衷,以致弑杀养父。
可岑淮酬一声不吭,只是抹了把脖颈与下颌溅上的血。
岑淮酬触犯律令,本该判绞监候,可毕竟年纪尚幼,此案依律上请至天子案头,原本以铁腕无情闻于世的新皇不知何故转了性,竟只判他徒三年。
——
而今距他出狱又轮了一春,十七岁的少年早已脊背宽阔、身形矫健,干起活来闷不做声却极为麻利,几家人加起来都难与之一较高下。
其实岑淮酬五官生得俊,身量也出挑,面皮虽黑了些,却更显得野性外露,颇是可靠……只可惜他面容有损,又杀过人,且极为寡言,才无亲无友,踽踽独行。
手中的镰刀早已不是六年前那一把,可他握在手中,仍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凶悍之势。
——
小桐河是小桐村唯一的水源,村民们图干净,皆在上游安家,从前的岑郎中亦如是。
可岑淮酬若仍居上游,怕是整个村都要夜不能寐。
幸而他再未踏入养父旧居,自个儿在下游盖了屋子,孤零零的几间房,倒莫名显出几分清幽意趣。
现下老蟾高挂,清光一半泻在小桐河的柔波里,一半泻在河畔美人的裙裾上。
遇水无润、华贵无匹的浮光锦上绣了婪尾春,连满月的银辉都相形见绌,只可惜岑淮酬不识货,一时只被那裙裾晃了下眼。
——
大周服制中,男装亦有裙裳,只是国风尚武,除却典仪,男子平日皆着深色窄袖劲装。
直至四年前衡都落襟楼开始力捧一位寒阅公子,他从不着墨色,素喜飘逸的宽袍广袖配柔软长裙,又因容色倾国、惊才绝艳,乃至不出三年便将衡都审美彻底扭转,男男女女竞相效仿寒阅公子的衣着发式,而今都中皆以温柔风流为美。
衡都风雨自然传不到与世隔绝的小桐村来,况且要做农活的人,也穿不了大袖长裙。
此刻被浮光锦晃花眼的岑淮酬步履一滞,却并未改道,眼见那裙裾渐渐消失于视野。
分明已走出半里,少年却蓦地紧了紧手中镰刀,又回身大踏步朝河沿去。
——
昏迷在地上的人长发覆面,只见一弧柔弱细腻的下颌。
那人鬓边趴着只通体漆黑的小狸奴,睁着双乌溜溜的瞳仁,见岑淮酬径直行来,好奇似的“喵呜”一声。
岑淮酬在那人身侧蹲下,将镰刀搁在一旁,正待拨开遮面的发丝,指尖已离墨发咫尺之遥,却倏然顿了顿。
几瞬后,他将手伸入河中,借水流濯净了手。
“喵呜。”
小狸奴的叫声里颇有几分……赞许。
——
将湿漉漉的乌发缓缓撇开,岑淮酬的视线从细长柳眉、鸦黑羽睫移至凝了月光的挺翘鼻尖,而后落到饱满红润的唇瓣上。
几息后,少年仿佛忽觉冒犯一般挪开了眼。
“……”
小桐村相对闭塞,仅有一个出口,且出口离小桐河下游尚有一段距离,这夜深人静的,带着只黑猫没来由地躺在河边,又生得这副模样,嘴唇那般红,不像寻常人,倒像食人精气的妖。
但为防有万中之一的可能这是个溺水之人,岑淮酬还是双手交叠搁到他胸骨之下,按岑郎中曾教过的方式做了几次垂直按压。
先前他已观察过,对方脖颈处起伏虽不明显,却也辨得出喉结,可见是个男子……
反应过来的岑淮酬立时懊恼,医者岂分男女?
可岑郎中也教过他,按压时要同时口对口渡气……
岑淮酬心下天人交战,一时觉得救人刻不容缓,一时又迟疑自己是否要再去盛点河水漱漱口。
所幸天可怜见,仰卧之人倏然咳嗽两声,渐渐睁开了眼。
岑淮酬手还在人胸前,与乍醒的美人四目相对。
——
眼前人的双瞳并非常见的深褐色,倒是呈现略浅的琥珀色,不知是否因初醒之故,瞳仁较之常人大了一圈,华光流转,竟有几分妖异。
岑淮酬无意识地放轻呼吸,四面愈发阒寂,心跳却如击缶,“咚咚”扰人思绪。
怎么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?岑淮酬默默思量,他连心跳都轻轻的……必定是个妖精罢?
妖精,哦不,卫寒阅,其实也在打量岑淮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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